话说前阵子有一部悬疑网络剧《漫长的季节》在豆瓣上获得了9.4分的优秀成绩，不少网友评论说，这部网剧称得上是一部“封神”剧了，今年很难再有电视剧能超越它。
这部剧以一场跨越了将近20年的人案为线年代东北一个叫桦林钢铁厂里各色人等的命运变迁。由于表现得过于真实，引发了很多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观众的共鸣。
不过对于很多年轻些的观众来说，电视剧中的钢铁厂的生活状态还是有些新鲜的，厂里不光有工人宿舍，甚至还有、电影院等等，各种生活娱乐设施竟然一应俱全，俨然是一个城中城！
其实，在那个年代，这样的厂区在东北遍地都是，那为什么东北地区会出现这么多的“大厂”呢？
要说起东北地区的辉煌年代，相信不少朋友都会想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，那是东北地区重工业快速发展的时期。
不过您知道吗，时间再往前推几十年，其实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，东北地区已经是全国顶尖水平了，尤其是在工业化方面，更是早早地走在了全国前列。
自从1861年辽宁营口开埠，各种洋商洋货开始涌入东北，看见洋货这么受百姓们欢迎，洋人便纷纷在东北设厂，就地取材，既能提高效率、降低成本，还省去了一大笔运费，轻而易举地赚到了更多的钱。
几年之后，英国人在东北地区开设了一家榨油厂，这是蒸汽动力机器首次进入东北地区，可以称得上是东北地区工业的起源了。
紧接着，沙俄和日本都盯上了东北这块地方，毕竟距离近不说，比起沙俄寒冷的气候，这里更加温暖宜人，比起日本贫瘠狭窄的国土，东北这嘎达广阔肥沃，更重要的是，那里的各种资源也是得天独厚。
论矿产，这里有金矿、银矿、铁矿、煤矿，储存量还都不低；论木材，东北的树木木质坚硬，还有很多稀有品种，适用于建筑、造船、造家具等等多个场景；论人力，东北的人口已经突破了3500万，大部分还都是身体健壮、吃苦耐劳的青壮年。
有了这么多有利条件，在沙俄和日本眼中，东北简直就是建厂、移民落户的不二之选啊！而且这两个国家的根本目的都一样——想以这里为根据地，进一步谋取中国更多的领土，所以自然对东北的投入力度就会比较大，比如大连、哈尔滨、营口、鞍山等城市，在列强的大力开发下，很快就崛起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发达城市。
这时候的东北地区，用不着招商引资，列强有的是钱、有的是先进技术，生生推着东北进入了工业发展的快车道。
“九一八事变”发生之后，日军侵占了东三省地区，他们利用东北丰富的矿产资源大力发展石油、交通、钢铁等重工业和军事工业，建立了满洲电业株式会社、满洲石油公司等等一大批企业。
从客观上来讲，这种行为确实极大地提升了东北地区的工业化程度。抗日战争胜利之后，接管东北地区的管委会惊喜地发现，当时沈阳的孤家子火药厂每天居然能生产三万发子弹，此外，那里还有像文官屯坦克修理厂、大东区兵工厂等等已经非常成熟的军事工厂。
所以到1948年东北全境解放之后，中国东北局非常及时地提出建议，要求东北重视经济建设，特别是把工业建设当作中心任务。这也就意味着，在全国大部分领土还没有解放、国共两军队还打得水深火热的时候，东北地区就已经逐步把经济恢复和发展提上日程了。
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，东北地区已经形成了规模巨大、生产模式也很完整的各类工业企业，还锻炼出了一大批技术熟练的工人队伍。曾有一项统计数据显示：当时东北一共有126个国营工业厂矿，有三成企业都达到了五百人以上的规模。
1950年，随着抗美援朝战争爆发，东北地区成了为赴朝鲜志愿军供应物资、补给的战略基地，另一方面，眼看着敌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，东北地区肯定也得加快重工业和军事工业的建设步伐。
好在不久之后，苏联老大哥伸出了援手，决定援助建设中国156个工业项目，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的项目都放在了东北地区。比如大名鼎鼎的鞍山炼钢厂，还有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、哈尔滨拖拉机厂等等一大批工业企业，都属于这批援建项目。毫无疑问，东北一下子就成了全国重工业基地的“C位”。
有了这么突出的优势，当然要好好利用，在接下来几年里，国家更是对东北地区的各种重工业生产加大投入，最终形成了以冶金、煤矿开采、石油、机械制造等产业为主的重工业体系。也正是在这一时期，东北逐渐形成了极具特色的国营大厂。
为了支援东北的重工业建设，全国各地赶来了成千上万的工人、学生和官。举个例子，比如军工国企庆华厂吧，在刚解放那会儿，庆华厂是一家机械工业方面的大型骨干企业，在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之后，庆华厂根据中央安排，紧急从沈阳迁往黑龙江一座人口只有六万人的农业小城北安。
1950年的冬天，庆华厂1631名工人和家属们带着机器、材料，跟着工厂一路来到了北安。当时的北安人烟稀少，是名副其实的北大荒。
关于庆华厂在北安的选址，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。当时北安县接到的指令是：全力准备，不讲困难，不要条件，占房给房，征地给地，用人出人，要像解放战争时搞支前一样，把沈阳迁来的工厂和人员安排好。
而当时的北安，一共也就十几条街，主城区超过两层的楼房一只手都数得过来，经过几次考察，终于敲定了县城东面一处日伪留下的旧兵营，虽然有十几栋小楼，但大部分已经非常破败，有的缺门少窗，有的屋顶破烂，一刮风，一米多厚的积雪能直接落进屋里。
许多年以后，还有不少庆华厂的老员工们向参与选址的工作人员发牢骚说：怎么就选了这么个破地方，哪怕再往南一点儿也好啊！而选址的人也一脸无奈——北安就这么点儿，还能选哪儿啊？东大营好歹相对独立，还有院有房，有电有水，离火车站也近，处于县城边缘还有扩展余地，已经够不错的了！不管怎样，庆华厂的地址定了下来，随着人员和设备的到来，这座大厂初具雏形。
之后，在国家的统一调配之下，大量工人和技术骨干前往北安支援，一起来的还有从初高中毕业的学生们，有军队里选拔出的优秀士兵。他们有的人独身一人，有的人拖家带口，从五湖四海赶往北安，甚至当时开往北安的火车上连硬座票都买不上，不少人是一路站票到了那里。
全国各地的技术青年们带着大红花，穿着板板正正的工装，大部分人心情都非常激动，觉得自己是来支持国家建设的，甚至心潮澎湃得整晚睡不着觉。
当然，条件恶劣的事实摆在那儿，也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的，也有不少人刚一到，就起了抵触情绪。
有一份工厂的文件里就写了这个情况：由于建厂初期各个方面的物质条件还比较差，职工家属们的思想情况也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，有的千里迢迢从南方赶过来的家庭，适应不了东北的气候，说这个地方太受罪，要求把自己调回南方工作。最后还是工厂找到了几个积极分子，让他们把家属们组织起来成立家属委员会，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。后来又通过厂办集体经济解决了一部分职工家属的就业问题，大部分家属队伍这才逐渐稳定下来。
到了1962年的时候，庆华厂已经有将近一万名工人，职工家属总计5万人，占到了北安市总人口的三分之一。
咱们前面说了，庆华厂的选址是在北安县的东边郊区里，虽然空间大，地方是不用愁了，但还面临着另一个棘手的问题：工厂里这么多职工和家属，别说是娱乐活动了，教育、医疗都是问题，就连出门买菜，在人烟稀少的郊区也不好买啊，总不能每天费大力气在城区和工厂之间往返吧？
好在，庆华厂在建立之初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些问题，他们在厂区里建设了三座职工食堂，还有一个一千平方米的浴池。在教育方面，不光有托儿所、幼儿园，还有“三二子弟小学”，学校里有六个班级，学生两百多人，后来又扩建了四个中学班级，学生人数也增加到四百五十多人。
为了让职工和家属拥有良好的医疗条件，1954年，庆华厂分配来了十多个科班毕业的医学生，还有不少是从国外进口的最先进的医疗设备。
不光教育、医疗等必备的基础设施逐渐齐全了，工厂里的文化生活也是越来越丰富多彩。庆华厂里成立了文教委员会、职工俱乐部、文工团、体育协会等等，后来还兴建了文化宫、职工游艺厅、工人图书馆、儿童阅览室等等，每年还会组织职工进行体育比赛，开办各种文艺晚会。
当时最普遍的娱乐项目就是看电影，要是有什么最新的影片上映，工厂就会在工人文化宫放映，厂里直接给职工发放电影票。在电影开场之前，文化宫前面黑压压、乌泱泱的都是赶去看电影的人群。
看得出来，庆华厂可以说是已经完全实现了从生产到生活的自给自足，简直就是一个微缩的小社会。工厂几乎承包了工人的一生，从出生、上学、恋爱结婚、住房、孩子上学、看病就医甚至养老送终，都能由厂里安排，就连日常用到的自来水、煤气、暖气都是厂里直接供应。
这些工人们的生活和社交圈子都在工厂里，不愁吃穿，不愁挣钱还房贷，甚至工作都是实行“父母退休子女顶替”制度，孩子可以直接接替父母的岗位，不愁毕了业找不到工作。就连大多数人在选择婚恋对象的时候，也会选择在同一个单位上班的同龄人。可以说这些工厂里的年轻人，从一出生就已经被工厂安排好了。
在这种几乎全封闭的生活空间里，人们甚至可以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地方。有一位出生和成长都在大厂里的教授曾经说：他青年时期去了县城里，才知道原来大厂之外的世界是这样的，在那之前，他以为整个大厂就是全部世界，所有的事情都是大厂在管理。
这样一来，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对工厂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感，而这种依赖感又进一步强化了大家的集体意识和主人翁精神，当时类似庆华厂、鞍钢这样的国营大厂，职工们穿着工厂制服走在大街上个个儿都是昂首挺胸，满满的自豪感。
更重要的是，由于实行按劳分配，各家的经济条件都差不多，完全不存在什么“人比人气死人”和大家比着“内卷”的现象，唯一值得比较的就是谁工作水平更高，获得的荣誉更多，在这种主人翁荣誉感的加持下，一时间各个国营大厂里一片欣欣向荣。
要知道，大厂里的种种美好景象，都是建立在计划经济基础之上的。在这种体制之下，国家给工厂下达指令，工厂再把任务划分到每个工人头上，对每一名工人来说，只要按部就班、一步一步往前走就行了，别的一概不用操心，整个运作体系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机器。
就像电视剧《漫长的季节》里，已经从厂里提前退休的李响的老婆说的那番话一样：“我们这代人是被安排惯了，你看小时候在家里孩子多，啥都得听父母的，长大了在集体里，那肯定得听领导的呀。我们这辈子就觉得我们身上是有个圈的，我们就按部就班地在圈里那么走着，也没人问为啥，也没人到圈外溜达过，就连踩着个线都害怕。”
改革开放之后，东北大厂一开始还是按照原来的惯性继续向前，相比于其他小工厂和商业体，大厂本来就拥有技术、人员、原材料等方面的优势，所以在改革开之初尚不完全的市场竞争之下，仍然能保持一定的竞争力，大家还是生活在大厂里，每天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和生活。
甚至在当时的东北人们普遍认为，一个工厂干得好好的，干嘛去参与市场竞争啊？只有那些处于边缘地位的人才会追求这些东西。所以哪怕是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，每个人还是挤破头都想进国营大厂，根本瞧不起刚刚萌芽的民营经济。
比如在电视剧《漫长的季节》里，由范伟扮演的劳模工人王响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把儿子送进桦钢，哪怕桦钢已经濒临倒闭，每个月的薪水也没有民营经济高，但在王响眼里，这就是孩子最好的出路。
毫无疑问，王响这样的心态就是当时许多东北大厂职工父母的普遍心理。然而谁都没有想到，随着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，国家政策随之调整，那些以重工业和计划经济为主导的大厂在市场环境下迅速衰落，还有点能力的工厂纷纷转型，没能迅速调整经营模式的工厂只能眼看着自己一步步衰落，甚至面临倒闭。
1992年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被确定为基本经济体制，全国各地都开始引进外资，掀起了经商的高潮，全国各地都兴办了不少民营工业企业。
而对于东北来说，这也是下岗潮的开始信号。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深入，再加上外企、民营企业的激烈竞争，这么一对比下，国企大厂里体制僵化、效率低下的问题越来越突出了。
到1997年年底，全国一万六千七百多家大型、中型国有企业中，亏损的就有六千六百多家，亏损总额更是高达六百多亿。
很显然，到了这一步，光靠扩大企业自主经营权，或者是推广承包责任制，都已经无济于事了，产权改革已经到了非进行不可的时候。
不过咱都知道，产权改革肯定会带来员工分流下岗。有数据显示，从1995年到2002年，国有企业和集体经济企业就精简了六千多万名职工。一些年纪较轻或者拥有一技之长的职工，下岗之后纷纷选择南下，形成了第一波东北人南迁潮。
根据第五次人口普查统计，九十年代东北地区流出的人口高达40万，曾经繁荣一时的东北国营大厂就此彻底衰落，极具特色的大厂生活也成为了那一代人独特的时代记忆。
其实不管对于国营大厂还是那些曾经在大厂里生活过的人们来说，《漫长的季节》中最后一幕的台词送给他们都是最合适的，只有六个字：“往前看，别回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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